【封面專題】1億中產返貧 內循環變惡性循環
2023年9月6日

7月,中國公布最新數據,反映宏觀經濟的「三頭馬車」(出口、投資及消費)差強人意﹝圖一﹞。一直以來,官方期望經濟增長轉向消費驅動,通過「內循環」減低出口依賴,惟長期事與願違。原本坐擁全世界最龐大的中產階級,在企業投資萎縮、大幅度裁員下,正面臨大規模「返貧」危機,進一步削弱消費信心。隨着中國進入通縮周期,前景恐怕雪上加霜。

撰文:李潤茵 本刊記者

3年前,芊緒大概沒料到自己會奉行「減法」(物質需求下降)。從前,她過着「闊太」生活,每月花費在服飾、包包上,動輒超過2萬元(人民幣.下同),「基本都不問價錢,有新品會直接寄過來,我喜歡就留下,不喜歡就寄回去」。

俱往矣!現在面對店員熱情問候,她會想:「我不配了!」過萬元「置裝費」已縮減至3000元,護膚品亦由蘭蔻(Lancôme)、雅詩蘭黛(Estée Lauder)及海藍之謎(La Mer)等「貴婦」品牌,變成平價日韓品牌及國貨,甚至買餸都轉戰大眾菜場,不再到精品進口超市。

中年危機

到底發生什麼事?3個月前,她還是上市公司集團副總夫人,丈夫在房地產行業,艱辛打拚逾20年,原以為做到高層已經「上岸」,豈料競爭日趨內捲化下,「40歲以上、年薪過百萬」竟成眾矢之的,在裁員潮中首當其衝。

「中產返貧」為內地目前熱議的經濟問題。簡單而言,就是中產向下流動,甚至內地網民調侃,加速下流通常會附帶「作死三件套」,即房貸過千萬、配偶不上班及二娃上國際。

儘管芊緒沒集齊三件「標配」(她家房貸不多,獨生子沒送國際學校),但自從兒子出生後,她擔任全職媽媽(原為房企高管,從事戰略規劃),5年前才嘗試重返職場,報考生涯規劃師,隨着老公失業,這份副業(興趣)開始變主業。

「我老公剛下來時,你知道我們幹什麼嗎?我陪他參加保險公司培訓!不是說要轉行,只是想給他正能量。人在壯年被裁,擔心、焦慮肯定有,但更多是失落,感到懷才不遇,但也沒辦法,職級比你更高都同樣境遇,我們身邊許多同齡朋友,疫情解封前已經被裁。」

芊緒今年43歲,丈夫則是46歲,坐擁約10套房產,包括住宅及商舖,遍布一二三線城市,並手持七位數現金流,絕對稱得上「中產」,「我們負擔不大,不會因失業就垮,還可以喘口氣!」但維持昔日生活水平呢?他們選擇審慎。

「以目前就業形勢,特別房地產行業,老公很難找到空缺,也不抱太大希望,注意力還是在創業。」人到中年轉跑道,這對夫妻涉獵陌生的自媒體,開展人生第二事業。

相較老本行房地產,收入自然無得比,所以要節省家庭開支,從前每月平均5萬,現在低至2萬,並跟10歲兒子進行「心理建設」,「告訴他家庭發生變故,而人生有起有落很正常,要學會如何面對」。

芊緒並非「中產返貧」獨有例子。「『返貧』實際上是相對概念,不一定是貧困到沒飯吃,而是從社會流動角度,經濟地位肯定是『向下』,包括收入驟減,甚至工作都丟了!我們手上沒數據,但顯然已看到不少例子,相信如果收集數據,從收入流動及職業流動,可以觀察到疫後轉變。」

吳曉剛為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,上海紐約大學御風全球社會科學講席教授,自2001年已經研究中國的社會分層與流動。他指出,「中產」為西方概念,由美國社會學家C. Wright Mills提出,乃「戰後服務型經濟發展下的產物」,後來泛指「白領」(white collar)。

中國夢碎

在中國,改革開放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,形成「新中產階級」(以前只有無產階級),短短40年間,國內起碼出現七次「一夜暴富」機會,包括78年高考、80年鄉鎮企業、價格雙軌制倒賣、92年官員下海、「煤老闆」暴發、樓市狂潮,以及網絡紅利。

芊緒夫婦便屬於第一代中產,她父親是空軍出身,後來她在大學讀土木工程,丈夫則是建築設計,她憶述當年畢業,只有三條出路:一、房地產公司;二、設計院;三、設計單位,他們最終揀一。

「第一年收入就達到近萬元,同期同學年收入不足1000元,結果入行比較早,2003/4年國內房地產剛剛起步,我們有先天優勢,掌握第一手訊息,所以賺到『紅利』。」贏在起跑線,上流階梯都變扶手電梯!

2016年,經濟學人智庫曾發表研究報告,預計到2030年,中國的「中等收入人群」將佔人口約四分之三。其實,無論是「中產」或「中等收入」,均沒有公認標準,若然按照浙江大學教授李實說法,根據亞洲開發銀行標準,發展中國家民眾每月收入介乎10至100美元已經算是「中等收入」的話,即中國人只要月入3000元人民幣,已經算是「中產」。

即使「中等收入群組」,也分「中高收入」及「中低收入」,差距可以很大。從「擴大消費、拉動經濟」角度出發,大家真正在乎,應該是誰擁有購買力。那麼,參考2015年瑞信報告,以美國的5萬至50萬美元為基準,「中產」則會顯示為擁有2.8萬至28萬美元財產(包括房產、股票及存款等)。

按上述標準,中國「中產」人數達1.08億,規模仍是最龐大,1.08億是什麼概念?與日本(1.25億)及俄羅斯人口(1.43億)相近。

然而,將如斯龐大中產階級「變現」,需要一個大前提──「以前,我們說中國的中產階級,未來是最有希望、最樂觀,因為過去40年,所有人都覺得永遠向上,即使經歷98金融風暴、08金融海嘯,我們都會認為社會具復原力(resilience),現在還是這樣嗎?」

吳曉剛解釋,中產階級向來比較脆弱,真正風暴來臨時,富豪會有能力自保,在社會上僅屬少數,基層則有政府保障,唯獨中產最「束手無策」。

「本質上,中產階級追求穩定。大家談起『中產』,其實是一種夢想,無論是六十年代『美國夢』,還是『中國夢』,也是追求更好的生活,大部分人憑藉自己的人力資本、教育謀得一份不錯、體面的收入,從事白領工作,享受較舒適的工作環境。」

他指出,不同於富豪,早就把錢轉到別的地方,用盡各種各樣方法避稅,中產階級本來生活挺好,而且有錢,有點資產投資,有穩定工作,也買房子,用二三十年還清按揭,就準備退休,「就是老百姓過着比較舒適的小日子」。

有說中產是保守力量,也有說是革命力量,紐約大學社會學教授吳曉剛認為,兩者並不矛盾,皆因「中產階級需要體制來保護利益,違反利益則會反對」。

偽公平、真躺平

他解釋,在開放體制下,中產訴求可通過政治體制反映出來。以日本為例,部分中產即使下流了,政治都能吸納不滿,「不同首相、政府就有各種各樣刺激措施,顯示自己已盡力」。

「對政黨來說,到底是要中產階級選票,還是底層選票(民粹主義)?不同社會不同反應。」中國沒這種機制。

吳曉剛表示:「國內現在連『中產階級』的概念都不能提,只能提『中等收入群體』,但現在顯然不是錢(收入)的問題。」在中國,政策沒指向特定階層,因黨本身是代表全民利益。

「某程度上,這種『公平』把中產拉平而不是提升。以教培行業為例,很多中產願意花錢,他們也有抱怨,但並不是抱怨就把教培給砍了,而是『公平』問題。有錢也沒用,補習也不能,還得跟犯罪一樣,偷偷摸摸的!」

為什麼中產會感到焦慮?「就是因為不安全感,事關在中產眼中,孩子沒能上到好大學、找不到好工作,之後在家啃老的,肯定都是中產孩子。」

「過去40年,經濟快速增長,中產肯定是受益者,現在政策怎樣對準他們、讓他們重拾信心呢?當初共同富裕、精準扶貧,底層都感恩戴德;現在要補消費,哪怕給中產減點稅如何?」

正如「清華大學社會學家孫立平所言,你得把人留住、把錢留住,還要把人的心留住」,吳曉剛引述。

「總不能老是汽車、住房,以前大家有點錢會買房,畢竟是投資,房價也會漲,但經過恒大、碧桂園爆雷,誰還敢投資房子?證券也不行啊!中植都爆,所以不如先存錢,反正投資不能賺錢﹝圖二﹞。」

吳曉剛認為,擴大內需仍是靠中產階級,問題在於「突如其來的疫情,加上外圍因素(例如與西方貿易關係中斷),對出生率已經構成影響,中產階級付出代價更大,他們今後會作何回應?」

時下中國青年便標榜「四不」,即不戀愛、不結婚、不買樓及不生子,並流行當「全職兒女」,父母有條件「被啃老」,通常都是中產家庭。吳曉剛不無憂慮:「最重要人們對未來要有信心,但現在很多人是悲觀。」

——節錄自9月號《信報財經月刊》